十一
陽明山德盧精神病院。
這是一間由國小校舍原地改建而成的精神病院,依稀還留著日據時代的建筑風格。白色跟翠綠色油漆重新粉刷過的門磚配色佯裝新意,卻因為幾株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老榕樹巍峨并排而宣告失敗。
在這黃昏時分,夕陽的余燼將每個影子燒得更加暈長迷離,天生就擁有詭異氣氛的精神病院,到了此刻更散發(fā)出一股隱性的、扭曲的壓迫力。
柜臺邊的電視,放著公共電視臺的總統(tǒng)大選辯論會,連戰(zhàn)嚴厲地指責陳水扁公投綁大選,而陳水扁則批判連戰(zhàn)與宋楚瑜之間結合的巧詐關系。乏人問津。
大廳上的電視機則放著東森幼幼臺的卡通,巧虎島,十幾個穿著藍色院服的病患坐在椅子上,聚精會神地看著,有的還一直有氣無力地鼓掌。
已經換上襯衫、牛仔褲的張安廷醫(yī)生出示他的醫(yī)生證明……這個動作毋寧多此一舉,這里很多護士都認識張安廷醫(yī)生,畢竟他當年在這里實習過三個月,人緣相當好。
「姊姊,我找一個叫郭秉承的重度病患?!?/p>
張安廷醫(yī)生微笑,手靠著柜臺。
一旁的舒可東顧西盼,終于按捺不住,開始玩起手機里的魔法泡泡游戲。
「郭秉承,你是說那個自稱是老鼠王的……人嗎?」
護士小姐根本不必翻院內病患資料,馬上就知道張安廷醫(yī)生所說何人。
惡名昭彰啊!
「對啊,就是老鼠王。我有要事想請教他?!?/p>
護士小姐翻著病人的訪視時間表,郭秉承的那幾頁里完全空白。
不管是過去兩年還是未來好幾個月,都沒有人來看過他或打算這么做。
「你好像沒有預約囉?!棺o士小姐說是這么說,語氣卻渾不在意。
「沒有。那,就當作我是以郭秉承的前任精神科醫(yī)生的身分,來這里做病患關懷好了。我想這樣應該沒有問題了吧?」張安廷醫(yī)生友善地說。
「……是沒問題啦,不過他的情況很不穩(wěn)定,你最好不要跟他談太久。」
「現在的他有攻擊性嗎?」
「沒有,不過每次靠近他都讓人很不舒服就是了。」
張安廷醫(yī)生點頭同意。
從他第一次看到「老鼠王」就渾身不自在,有股說不出的煩躁。
護士小姐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舒可,還沒開口,張安廷醫(yī)生就解釋:「這個小姐的癥狀跟以前的郭秉承有很多類似的地方,也是我來這里的主要原因,所以等一下我先跟郭秉承談過之后,我也希望這位小姐能夠跟郭秉承見上一面,我想對她的病情會很有幫助。」
「如果她真的跟老鼠王有任何一點共通之處……那我看……」
護士小姐嘲謔地說,卻不肯把話給說完。
她將兩張訪客識別證交給張安廷醫(yī)生跟舒可,帶著他們兩人來到醫(yī)院的C區(qū)。
這個區(qū)域專門收容重度的精神病患,他們過度異常的舉止很容易影響到其他輕癥病患的治療,某個程度算是被隔離起來……要說他們是一群被社會、被正統(tǒng)醫(yī)療體系放棄了的瘋子,也不足為過。
C區(qū)走廊的盡頭,一拐彎,又有一條看起來像是「硬湊」出來的窄小走廊,垂直地接在C區(qū)輿D區(qū)的中間。
走廊雖然窄小,但燈光充足,沒有鬼片里幽幽暗暗的氣氛。
「他在里面?」張安廷醫(yī)生注意到,里面只有一間房。
「老鼠王就在里面,不過他很靈的,你們在這里先把身上的電子產品統(tǒng)統(tǒng)拿下,不然他會用吼的把你吼出去,要不然就換他當場撞墻給你看。」
護士小姐說,彎腰拿起放在墻角的紅色塑膠臉盆。
張安廷醫(yī)生跟舒可面面相覷,下一瞬間不約而同露出古怪的笑容。
「妳是說,老鼠王可以知道我沒有帶電子產品?」張安廷醫(yī)生難以置信。
這簡直是科幻小說。
「連放在口袋里的電子計步器都逃不過他的鼻子。我們查不到原因,也懶得知道為什么。如果你在這里待得夠久,你應該會知道精神病院里唯一的真理!那就是,真正的瘋子是不可能治好的。」護士小姐搖搖頭。
的確,真正的瘋子是不可能被治好的。
不相信這句話的精神科醫(yī)生,會整天活在挫折與自我懷疑里。
信奉這句話的醫(yī)生,弄懂了自己的任務是準時上班下班,不是拯救他人的人生,心情肯定會好上一百倍。
張安廷醫(yī)生年紀還輕,介于信與不信的兩者之間,只是張安廷醫(yī)生的好奇心非常難被安撫,忍不住說:「我可以實驗一下嗎?我把手機完全關機,偷偷放在口袋里。如果他發(fā)現了,我立刻把手機扔出走廊?!?/p>
「喂?!棺o士小姐板起臉:「你實驗失敗可以說走就走,他可是會大吵大鬧上好幾天,到時候倒楣的人是我不是你?!?/p>
這下只好入境隨俗。
張安廷醫(yī)生跟舒可將身上的手表、手機、MP3隨身播放機給拿下,放進紅色塑膠盆里。
舒可干脆將整個手提袋給放了進去,因為里面還有好幾支「備用」的手機。
「妳在這里等我十到十五分鐘,我先進去跟他聊聊。好了我會出來帶妳進去,妳在這里……嗯,放空一下?!箯埌餐⑨t(yī)生的語氣很認真。
「十到十五分鐘喔?!故婵梢仓挥悬c頭的份。
十二
護士小姐領著張安廷醫(yī)生走進窄小的走廊,來到一間編號C2l的房間外。
門外角落,有兩個并排的寶特瓶,寶特瓶里裝滿了金黃色的液體。
「這是尿?!棺o士小姐嫌惡地說。
「嗯?!箯埌餐⑨t(yī)生也猜到了。
看來這幾年,這家伙的病真的有「突飛猛進的進展」。
每天除了扔尿扔屎外,這家伙是不可能打開這個門,更別提踏進正常的世界。
這么說起來……
「你們沒有把他鎖起來?」張安廷醫(yī)生訝異。
「老鼠王比任何人都不想離開這個房間,房門當然不需要上鎖?!?/p>
護士小姐敲敲門,瞥眼看著張安廷醫(yī)生:「你是醫(yī)生,我可以放心丟下你一個人進去吧?」
她的表情,寫滿了「我完全不想跟這個神經病有任何瓜葛」。
「請便?!箯埌餐⑨t(yī)生笑笑:「我可以應付任何狀況?!?/p>
他看著護士小姐的背影離去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
「……」
這扇門里,住了一個他曾經的惡夢。
擠出一張友善又無害的臉,他慢慢打開門。
這么費工夫自成一格的「監(jiān)禁」,還得拿掉身上所有跟電子科技有關的東西才能進來的地方,里面其實普通得要命……只是暗了點。
原本采光很好的窗戶,從里面整個被「立起來的床」給封死。
幽暗的空間里除了敷以千計的、雜亂無章的書跟雜志外,什么擺設都沒有。
「老鼠王,看來我來的時間不對啊?!?/p>
張安廷醫(yī)生抓頭,看著那個明顯營養(yǎng)不良的瘦男人,老鼠王。
老鼠王蹲在地上,光著屁股。
右手拿著一本宮本喜四郎寫的《栽花園藝面面觀》,左手拿著一只透明塑膠袋,屁眼上正懸晃著一條不上不下的大便,搖搖欲墜的,眼看就要摔進塑膠袋里。
「不會,我在大便而已?!?/p>
老鼠王像個高深莫測的智者,對大便被別人看到這件事不以為意。
「還記得我嗎?」張安廷醫(yī)生找了一疊堆得高高的書,整理了角度,坐下。
「張安廷,一個自以為是精神科醫(yī)生的男人,第一次見面時二十九歲,現在是三十一歲。能不能順利活到三十二歲,還在未定之天?!?/p>
老鼠王瞇起眼睛,一屏息,大便應聲而斷。
「關于三十二歲這件事……我盡力而為?!箯埌餐⑨t(yī)生豎起大拇指。
「哼。」老鼠王又開始聚氣,醞釀著肚子里的第二條大便。
「今天來找你,是想跟你聊聊我正在處理的一個病人,她是個女生,大約二十三歲,長得很漂亮,腿又長又白,如果她不是那么愛講手機愛講到生病,我真想藉著醫(yī)生的身分跟她交往看看。」
「關我屁事?!?/p>
「我說了,她非常愛講手機。」
「關我屁事?!?/p>
「她夢游了,就跟你當初的癥狀一樣?!?/p>
老鼠王一愣,第二條大便幾乎要奪眼而出,又立刻啾了回去。
「她幾乎一分鐘都離不開手機,不見得都在聊天,但也做了很多跟手機有關的活動,傳簡訊,打游戲抓游戲,聽歌抓歌,下載一輩子也用不到的程式、拍照、整理手機里的相簿、上網,差不多能用手機做的都做了?!?/p>
「傅簡訊?!?/p>
「嗯,她常常在傳簡訊給別人。」
「不,不是?!?/p>
「什么意思?」
「是接?!?/p>
「接簡訊?」
「一定要找到傳簡訊給她的人。」
「?」
「因為一定找不到。」
「什么意思?」
「查無此人。去電信公司調紀錄,也一定調不出來?!?/p>
「會有這種事嗎?不過是很普通又很無聊的連鎖信?!?/p>
「連鎖信不對?!?/p>
「你當初也有接到類似的連鎖信嗎?」
「接到連鎖信,就代表快出事了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