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最終,我還是沒能拗過老人的力氣,在半昏厥狀態(tài)下被灌下了那整碗的液體,它滑入我食道的時候清涼無比,頭上的疼痛沒有消失,反而在慢慢加重。
我會死嗎?
意識再次漸漸離我遠去,我掉入一片黑暗。
再次醒來時耳邊有婉轉的鳥啼,一股馨香鉆入鼻中,是菜下鍋的香味。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幾聲,饑餓感毫不客氣地襲來。
我一下坐起來,感到全身說不出的舒暢。摸摸后腦勺,傷口居然這么快就結了痂,疼痛感也淡了很多??磥砦艺娌粦摼芙^人家老人的好意,現(xiàn)在她一定覺得我是個很麻煩的病人。
不過那救命的藥,怎么會有鮮血一樣詭異的顏色?
唉,不管那么多了,反正我現(xiàn)在全身輕快,雙腳落地,下了床。
循著那香味,我拉開大門,走了出去。
門外是一間不大的廳,古色古香,這種裝飾風格我只在在茶館或者民國電視劇里才見到過。墻壁粉刷地很講究,橫梁上掛著小而精致的宮燈。四個角落各擺一個紅木茶幾,拖著不同的盆景,那些植物都開得茂盛,綠色的葉或絳色的花,給這素雅的廳里憑添了幾分俏皮。一張八仙桌靠在墻邊,兩旁是雕花紅木的椅。桌子上方的墻掛著一副對聯(lián):“牛鬼蛇神盡登臺,奇人怪事皆上場”。
我盯著那幅對聯(lián),愣愣地兀自出神。冷不丁背后有人拍我一下,嚇出了一身冷汗。
我轉過身,是上次那位老婦人。仍舊帶著一樣的笑容,溫文爾雅地站在我身后。
我趕忙鞠躬,慌慌張張地說,“多謝您救命之恩……”
老人微笑著擺擺手: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客氣什么,你還這么年輕。是不是在路上遇襲了?”
“嗯。”我回想起那天那一車詭異的人,詭異的場景,仍然感到后怕,正待把前因后果和盤托出,我的肚子又叫了。
老人“呵呵”笑出聲來,我更加不好意思。
她說道:“瞧我這忘性,我是來叫你吃飯的。餓了吧?走,咱們?nèi)ズ筇贸燥?,都做好了?rdquo;
我隨她穿過精致的內(nèi)廊,來到一件雅致的廳堂。正中央擺著一張方桌,桌子上已經(jīng)放上了幾道色澤鮮艷的菜,還有三碗百米。我趕忙隨老人坐下了,她招呼我說,:“別客氣,你受了傷,該好好補補。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,就隨便做了點,讓你見笑了。”
幾道菜皆是飯店里的招牌,沒有好手藝一般人是不敢嘗試的,因為料難找又費時。老人不是隨便做的,不知花了她多久的心思,想到這里,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。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感謝的話才好,眼淚差點涌出來——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像這樣和別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了。
長久以來,我都是一個人吃那些外賣,披薩、盒飯、快餐,家里幾乎沒有可以用的餐具,每次吃完,就把那些包裝紙默默地丟到垃圾桶里,連同吃飯的樂趣,一起丟棄。甚至有那么幾次,我甚至想把送外賣的人叫住,問他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吃飯,我付你錢。
忘了多久,沒有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了。
我吞噬外賣,寂寞吞噬我。
我拿起筷子,夾了一片雞肉放進嘴里,真是說不出的美味。
老人吃飯的姿勢極其文雅,食指和拇指輕輕捏住筷子的中間,小拇指翹成蘭花。她只夾自己面前的一小部分菜,那些遠了的,吃不到也斷不肯把胳膊伸過去。嘴巴咀嚼時是合攏的,只能看到她的腮一晃一晃,幅度輕微。
這樣的女子,想必曾是大家閨秀吧。
桌上氣氛靜默,老人吃飯不發(fā)出任何聲音,我挨不過這尷尬,便有意找話說。
“聽說您還有個小孫子,怎么不見他呢?”我隨口問道。
老人抬起頭來,盯著我的眼睛說,“你說什么呀,他不正坐在你對面吃飯嗎?”
我一口氣沒上來,差點被噎死。
我瞪大眼睛,一會看看老人,一會看看對面。那碗白米靜靜放在那里,不見任何被吃的跡象。
老人看著我認真的表情,忽然“撲哧”一聲笑了。
“嗨,我逗你玩的呢,看把你嚇成這樣。這孩子大概又在外面玩野了,忘了吃飯,什么時候回來我再把這飯熱一下吧。”
聽到她這么說,我長舒了一口氣,還以為活見鬼了呢。我放下碗筷,問老人:“這里究竟是哪?”
老人也停止了進食,雙手攤在膝蓋上,反問道:“姑娘你從哪里來?又打算去哪?”
我趕忙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和去向,說“鬼書村”兩個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,不過還是據(jù)實告訴了老人。
老人聽后,出乎意料地說了一句:“原來是你。我猜得果然沒錯。”
我警覺地問:“原來是我?”
“楚恩說的人,原來是你。”
“楚恩是誰?您早就認識我?”
“崔楚恩。”
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點什么,也隱約感覺到了點什么。
那么這里是……?
“沒錯,這里就是鬼書村。”老人已經(jīng)收斂了笑容,神態(tài)與剛才判若兩人,臉上掛滿了冰霜,眼神凌厲地打量著我。
若說是冥冥之中有力量在指引著我,我相信那是崔老師的在天之靈。
老人依舊端坐在桌旁,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。疑問像水底不斷浮上來的氣泡,接連不斷?;蛟S是想問的話太多,一時間我居然什么也說不出口。
倒是老人,嘆了口氣,打破了沉默。
“我知道你是誰,我也知道你為什么來。我曾勸過楚恩,也曾阻止過他,不過看來他還是執(zhí)意于你。他說你是有慧根之人,叫我?guī)湍恪?rdquo;
“那么你是?”我問。
“我和孫子是這鬼書村,唯一的居民。”
我震驚了,為什么名字叫做村,卻只有他們祖孫二人呢?
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,老人默默站起身,引我穿過內(nèi)廊,來到大廳。她打開通往外面的門,我跟隨著來到室外。
天空是陰霾的灰色,云層壓得很低很低,讓人喘不過氣,看來暴雨將至。
我回身,嚇了一大跳,原來這房子,從外面看,竟然與一座墳墓的形狀一模一樣!而我們,就是從這墳墓里走出來的!
房子的前面立著一塊巨型石碑,我繞到前面去,看到石碑上書寫著三個大字:鬼書村!
石碑低端的造型是一個長著角的小鬼,它弓著背,背上馱著這石碑,臉抬起面向前方,無論從哪個角度看,它那憤恨而不甘心的眼神都在與觀者對視。石碑后面就只有這一棟房子,方圓百里之內(nèi),別說建筑,連人煙也沒有。
老人說得沒錯,這的確是崔老師提到的“鬼書村”,而他們也是這村中唯一的居民。
怎么會這樣?
“現(xiàn)在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?”回到房中之后,老人有點嘲諷地開口道。
“你……是人是鬼?”我結結巴巴地問。
老人臉上的嘲諷意味越加明顯。
“你不用管我是人是鬼,也不用管我和那崔楚恩到底是何關聯(lián)。總之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,誰叫他死前拜托過我。還有……”她頓了頓,繼續(xù)說道:“有些事情,老人家的話,是不能當耳旁風的。記住么?”
我被弄得一頭霧水,搞不清她為何要說這番話,但還是懵懂地點了點頭。
“很好,那你跟我來罷!”老人說著轉身,示意我跟上她。
這棟房子似乎深不見底,處處曲徑通幽,仿佛每個角落背后都暗藏玄機。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基本確定面前這個老婦人不是人了。單憑這方圓幾百里地都沒有人煙,加上自然條件惡劣,交通不便,她一個婦道人家既沒有種菜,也沒有飼養(yǎng)家禽,而且,她的氣質根本不像一個農(nóng)家村婦。他們靠什么生活呢?那剛剛飯桌上新鮮的菜,噴香的飯,還有美味的肉食,都是從何而來呢?
想到這里,我?guī)子殉韵露堑臇|西都嘔吐出來。
老人打開大廳后的一扇房門,里面伸手不見五指。但她仿佛能將黑暗看穿似的,兀自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,點亮了燈盞。
這時我才看清,這間光禿禿的房間,既沒有擺設,也沒有裝潢,四面墻都是斑駁的磚瓦,與整棟房子的風格一點也不搭調,就像個簡陋的倉庫。老人不知動了哪里的一個開關,只聽得腳下一陣急促的哐嘡聲,地板露出一個大洞,下面漆黑一片,空蕩蕩猶如張著的大嘴巴,深不見底。
“跟我下去。”老人簡短地命令。
自從我知曉了她的秘密,她便像是卸下了偽裝似的不再扮慈祥和藹,而是鐵青著臉,對我言辭生硬,態(tài)度冷淡。我實在拿不準,究竟哪種性格才是真正的她?
只見老人在黑暗里行走如飛,輕松轉過蜿蜒的回旋樓梯,倒是我這個年輕人,怕丟了似的踉踉蹌蹌緊跟在后面,在這個陌生的地方,只有在她身邊我才有一種奇異的安全感,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人是鬼。
那樓梯不知怎么會那么長,我們仿佛走了好久,老人終于站定,不再向下,我們到達了底端。








